遗忘的瘟疫,当病毒名称从集体记忆中消失

2020年初春,一种新型病毒开始在全球肆虐,它有一个拗口的学名,起初人们总是念错,媒体不得不反复纠正发音,三年后的今天,当我问起"疫情病毒名称叫什么来着呢",办公室里突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,有人犹豫地说出"SARS-CoV-2",却不敢确定最后一个数字是"2"还是"3";有人干脆回答"就是新冠啊";更多人则露出困惑的表情——我们竟然集体遗忘了这个曾经每天出现在新闻头条、改变全球数十亿人生活的病毒学名。

这种集体性遗忘绝非偶然,人类大脑在面对创伤性记忆时,会产生一种自我保护机制,心理学家称之为"动机性遗忘"——我们主动抑制那些引发负面情绪的记忆,三年疫情带给人们的焦虑、恐惧和无力感如此强烈,以至于当威胁消退后,我们的集体意识选择性地模糊了那个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学名,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·哈布瓦赫提出的"集体记忆"理论在此刻显得尤为贴切:社会群体不仅共同构建记忆,也会协商决定遗忘什么,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关于疫情记忆的社会协商,而病毒名称的淡出,只是这个过程的一个缩影。

在病毒名称被遗忘的表象之下,隐藏着更为复杂的文化心理机制,中国古代对瘟疫有着特殊的命名传统,《黄帝内经》称之为"疫",东汉张仲景在《伤寒杂病论》中记载为"伤寒",明清时期则出现了"瘟病""时疫"等称谓,这些名称的共同特点是模糊性和包容性——它们不是具体的病毒学分类,而是对一类现象的描述,这种命名方式反映了东方文化对疾病的理解:不强调与病原体的对抗,而注重人体与环境平衡的恢复,今天我们对"新冠病毒"这一俗称的坚持与对学名的遗忘,某种程度上延续了这一传统,简化后的名称剥离了科学精确性,却赋予了它更强的文化适应性。

遗忘的瘟疫,当病毒名称从集体记忆中消失

相比之下,西方医学传统更倾向于精确命名,从"H1N1"到"HIV",从"Ebola"到"Zika",这些冷冰冰的字母数字组合或地名缩写,体现了现代医学将疾病客体化的倾向,法国哲学家米歇尔·福柯在《临床医学的诞生》中指出,现代医学通过命名和分类建立了对疾病的权力关系,当我们记不清"SARS-CoV-2"时,某种程度上是在潜意识里抵抗这种医学话语的霸权——我们不愿用实验室的语言定义自己的创伤记忆。

病毒名称的遗忘还折射出数字时代记忆的悖论,理论上,互联网时代的信息应该被永久保存,谷歌一下就能知道病毒学名,这种便捷反而削弱了我们记忆的动力,德国媒体理论家弗里德里希·基特勒曾警告:数字存储不是记忆,真正的记忆需要遗忘作为前提,当我们把所有信息外包给搜索引擎,我们的生物记忆能力正在退化,办公室里的沉默不是因为我们真的"忘记"了,而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不记住那些随时可以查到的信息,这是一种新型的"技术性遗忘"——知道在哪里找到信息,比记住信息本身更重要。

更值得警惕的是,病毒名称的模糊化可能带来历史认知的扭曲,美国历史学家大卫·洛温塔尔在《过往即异邦》中发现,每个时代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重构历史记忆,当我们不再准确使用病毒学名,当我们用"那个病毒""疫情时期"这样的模糊指代,我们实际上正在重塑对这段历史的叙事,十年后回望,这场改变世界的疫情在集体记忆中的形象可能会比实际更加朦胧,这种记忆的褪色并非自然过程,而是社会选择性关注的结果——我们更愿意记住居家办公的轻松,而非ICU里的生死时速;更愿意回忆邻里互助的温暖,而非抢购物资的恐慌。

遗忘的瘟疫,当病毒名称从集体记忆中消失

在这场全球性遗忘中,文学和艺术成为抵抗记忆流失的最后堡垒,加缪在《鼠疫》中虚构的奥兰城,马尔克斯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中那艘挂着黄旗的航船,都让读者记住了那些本可能被历史淡忘的流行病,中国作家迟子建在《白雪乌鸦》中对东北鼠疫的描写,阎连科在《日熄》中对虚构瘟疫的想象,同样履行着文学的见证功能,当科学名称被遗忘,艺术编码的记忆反而可能更长久,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说:"真正的当代人是那些不让自己被时代光芒照花眼的人。"在所有人都急于"翻篇"的时刻,艺术家们固执地保存着那些不被欢迎的记忆。

病毒学名的遗忘还反映了现代社会处理集体创伤的特殊方式,德国学者阿莱达·阿斯曼在研究二战记忆时提出,社会需要将创伤记忆转化为可被接纳的文化记忆,当前我们经历的正是这一转化过程——将痛苦的医学现实转化为更温和的日常语言,日本社会学家大泽真幸称之为"记忆的市民化":将专业术语转化为公共话语,将科学概念转化为生活经验,在这个过程中,精确性让位于可接受性,这是社会心理自我疗愈的必要步骤。

站在流行病学与人文研究的交叉点,我们应当如何对待这种有选择的遗忘?我们需要尊重社会心理的自我保护机制;历史教训告诉我们,完全遗忘会导致悲剧重演,或许平衡点在于:不必强求每个人记住"SARS-CoV-2"这个学名,但要保持对那段历史的情感连接和理性认知,如同我们不需要记住每个历史事件的精确日期,但必须理解它们对当下的影响。

遗忘的瘟疫,当病毒名称从集体记忆中消失

当下一代问起"2020年发生了什么",我们给出的答案将决定这段历史如何被传承,是简单地回答"有过一场叫新冠的疫情",还是能够讲述全球科学家的连夜攻关、医护人员的逆行身影、普通人的相互扶持?病毒名称可能会被遗忘,但那些人性光辉的时刻值得被永久铭记,捷克作家米兰·昆德拉在《笑忘录》中写道:"人与权力的斗争,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。"在这场斗争中,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见证者与守护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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