疫情终结日,人类集体记忆中的一场时间幻觉
2020年初,当第一波新冠疫情席卷全球时,几乎所有人都问过同一个问题:"疫情什么时候结束?"三年后的今天,当我们回望这场世纪大流行,却发现那个曾经急切寻求的"终点"从未真正以我们预期的方式到来,疫情不是像电影那样有明确的落幕时刻,它的"结束"成为了人类集体心理认知中的一个奇特现象——我们并非通过某个官方公告得知疫情结束,而是在某个未被标记的时刻集体意识到,疫情已经不再是生活的中心议题,这种关于终结时间的集体困惑,揭示了人类面对不确定性的认知局限与心理适应机制。
一、线性时间观的崩溃:我们为何执着于"结束日期"
人类大脑习惯于线性叙事,我们本能地为每个故事寻找开端、中间和结尾,这种认知模式在面对疫情时表现得淋漓尽致,2020年3月,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冠疫情构成"全球大流行"时,多数人以为这只是几个月的中断,哈佛大学心理学家丹尼尔·吉尔伯特的研究显示,人类具有"未来偏见"——总是低估适应困难时期的能力,同时高估负面事件的影响持续时间。
这种时间错觉导致了一系列预测失误,最初,人们讨论"两周封控",然后变成"等到夏天",再到"疫苗问世就会结束",每一次里程碑过后,病毒都以新变种打破预期,2021年Delta变异株击穿了印度的医疗体系,2022年Omicron以惊人的传播速度绕过了疫苗防线,英国《自然》杂志2022年的一项研究指出,85%的专业流行病学模型未能准确预测疫情发展轨迹,因为人类思维难以处理这种多变量、非线性的复杂系统。
对明确终结日的渴望,本质上是对控制感的寻求,德国社会学家乌尔里希·贝克在《风险社会》中指出,现代社会通过预测和计算来制造安全感,当这种预测一再失败时,就产生了深层的存在焦虑,我们执着于"何时结束"的问题,因为它比接受永续的不确定性更容易承受。
二、终结的多元定义:谁有权宣布"结束"?
疫情"结束"的定义本身就充满矛盾,世界卫生组织在2023年5月宣布新冠疫情不再构成"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",但这更像是一个官僚程序而非实际转折点,不同国家、不同群体实际上有着各自的"终结"体验。
对中国的老年人而言,2022年底防疫政策调整后的感染高峰可能才是他们感知中的"疫情";而对美国华尔街的银行家来说,2021年夏季的全面复工就标志着回归常态,巴西原住民部落可能至今仍在遭受疫情余波,而东京的上班族早已将口罩融入日常穿搭。《柳叶刀》2023年全球健康调查显示,高收入国家居民平均比低收入国家早9个月进入"后疫情心态"。
更复杂的是不同领域的异步恢复,航空业在2023年才恢复到2019年客运量的90%,而全球贸易量早在2021年就创下新高,百老汇剧院花了三年重获观众,TikTok上的疫情话题却在2022年中就显著减少,这种多维度的恢复节奏,使得任何单一的"结束日期"都显得武断。
三、记忆的重构:我们如何集体"忘记"疫情
有趣的是,人类不仅难以确定疫情何时开始结束,还在主动重构这段记忆,耶鲁大学2023年的一项研究发现,人们普遍将疫情最严峻时期记忆为比实际更短暂,这种"记忆压缩"现象是心理自我保护机制——大脑倾向于缩短创伤经历的感知时长。
社交媒体加速了这种集体遗忘,Instagram上#疫情记忆的话题在2021年达到峰值后急剧下降,仿佛社会达成了某种无言的共识:是时候翻篇了,法国哲学家保罗·利科尔所称的"遗忘的伦理"在此显现——有时遗忘不是疏忽,而是继续前进的必要条件。
但这种记忆重构也带来风险,全球疫苗免疫联盟2023年报告警告,对疫情的快速遗忘导致许多国家疫苗接种率下降,为下一次健康危机埋下隐患,我们急于宣布"结束"的冲动,可能削弱了从这场世纪灾难中学习的机会。
四、非终结的终结: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处
疫情的真正启示或许在于:某些重大历史事件不会以戏剧性的方式结束,而是逐渐淡出集体意识,就像我们说不清"互联网何时改变了生活"或"全球化从哪一刻开始"一样,新冠疫情的终结也将是一个缓慢的解离过程。
这种认知要求我们发展新的时间感知方式,日本哲学家森政之提出的"液状时间"概念或许适用——时间不是分割明确的片段,而是具有不同流速、密度的连续体,在疫情中,封控期时间仿佛凝固,复苏阶段又加速流动,这种弹性体验彻底打破了工业时代的机械钟表时间。
面对未来可能的公共卫生危机,我们需要的不是更精确的"结束倒计时",而是培养"不确定性耐受度",斯坦福大学研究表明,能够容忍模糊性的个体在疫情期间表现出更强的心理韧性,这提示我们,真正的终结或许发生在内心——当我们不再迫切追问"何时结束",而是学会在持续变化中保持平衡时。
疫情没有像911或柏林墙倒塌那样的明确终结时刻,它的褪去如同晨雾消散——没有清晰的界线,只有某个时刻你突然发现,曾经笼罩一切的水汽已经不见踪影,这个认知过程本身,或许比任何具体日期都更值得铭记,当我们停止寻找那个想象中的终点站,反而能更真实地面对永远在途中的生命状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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