疫情期间的家教生活,采恩的第三课
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,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弹奏一首无名的曲子,我坐在采恩的书桌前,看着这个十二岁男孩的侧脸——他正皱着眉头,盯着那道已经困扰他二十分钟的数学题,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,这是每次上门家教必须经历的"欢迎仪式",采恩的妈妈——李太太,总是坚持在我进门时用酒精喷雾给我的双手和外套消毒,仿佛新冠病毒会像童话里的恶龙一样潜伏在我衣服的褶皱里。
"林老师,我还是不明白。"采恩抬起头,眼睛里闪烁着困惑和某种我读不懂的情绪,他的声音比上周更沙哑了些,不知道是因为青春期变声,还是因为长时间戴着口罩说话。
这是我在疫情期间的第三十份家教工作,也是与采恩的第三次课,与前二十九个家庭不同,采恩家有一种奇怪的氛围——过于整洁的客厅里摆着全家福,但照片里的男主人部分被小心翼翼地剪掉了;冰箱上贴满了采恩的奖状,却没有任何一张来自他父亲;李太太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,但眼睛里藏着锐利的警觉,像一只随时准备保护幼崽的母兽。
"我们换个方法。"我拿起铅笔,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,"把这道分数题想象成一个披萨..."
采恩突然打断我:"老师,你相信人会因为病毒死掉吗?"
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落入平静的湖面,我愣住了,铅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越来越深的黑点,过去两个月的家教经历里,孩子们问过我各种问题——从二次函数到恐龙灭绝,从星座运势到如何追女生——但没有人问过关于死亡的问题。
"为什么会这么问?"我尽量保持语调平稳。
采恩转动着手腕上的橡皮筋——我注意到那是医院病房常见的病人腕带。"爸爸去年死了,妈妈说是因为新冠肺炎,但姑姑说是因为爸爸太累了。"他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"我在想,如果知道真正的原因,是不是就不会做那个梦了。"
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,我听见厨房里李太太洗菜的水声突然停止,然后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——她在偷听,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家庭那种怪异氛围的来源: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单亲家庭,而是一个被死亡、谎言和未竟之问缠绕的创伤现场。
"采恩,"我放下铅笔,"有时候事情很复杂,大人也未必知道全部答案。"
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口罩:"今天早上我发现妈妈在哭,她以为我睡着了,这个口罩是爸爸的,妈妈一直藏在她的首饰盒里。"
那个口罩边缘已经泛黄,上面印着卡通恐龙图案——明显是儿童口罩,一个可怕的猜想闪过我的脑海:采恩的父亲是否把唯一的防护装备留给了儿子,自己却暴露在危险中?
"我们今天不学数学了。"我听见自己说,"我们来聊聊你爸爸吧,他是什么样的人?"
采恩的眼睛亮了起来,他描述的父亲形象逐渐在我眼前成形:一个会偷偷带他去吃垃圾食品的叛徒,一个能把《三国演义》讲得比电子游戏还有趣的说书人,一个在采恩发烧时整夜握着他手的守护者,这些碎片化的记忆里,死亡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,而不是主角。
"他答应教我骑自行车,"采恩的声音突然哽咽,"但他失约了。"
厨房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,接着是匆忙离去的脚步声,采恩似乎没听见,他正全神贯注地拆解那个旧口罩的耳绳,动作轻柔得像在拆一件珍宝。
"有些约定,"我小心地选择着词汇,"即使没能以我们想象的方式实现,也不代表爱不存在,你爸爸留给你的不只是这个口罩。"
采恩抬起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"那是什么?"
"是提问的勇气。"我指了指那道被遗忘的数学题,"就像你不怕问难题一样,有些问题没有标准答案,但值得一直被问下去。"
他思考了一会儿,突然拿起橡皮擦掉了之前所有的计算痕迹。"我们重新开始吧,老师,这次我想自己试试。"
当课程结束时,雨已经停了,李太太送我出门时,眼睛红肿但神情平静。"谢谢你,"她递给我一个信封,比约定的课时费厚很多,"采恩很久没这样谈论他爸爸了。"
我推回了多余的部分:"下周同一时间?"
走在回家的路上,手机不断震动——是其他家长发来的补课请求,疫情期间,家教行业异常火爆,家长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们这些老师,希望我们能填补学校关闭带来的教育空白,但采恩让我明白,有些空白不是知识点能够填补的,有些课程也不在传统教学大纲里。
转过街角时,我看见一个父亲和儿子在空地上学骑自行车,男孩摇摇晃晃,父亲跟在后面,双手虚扶着后座,既保护又放手,我想起采恩的话,突然理解了家教工作的另一重意义——我们不仅是知识的传递者,更是那些无法兑现的承诺之间的桥梁。
回到家,我打开电脑,在搜索引擎输入"儿童心理创伤干预",浏览器下方还留着昨天的记录:"如何提高小升初数学成绩"、"最佳在线教学平台"——那是二十九个家庭关心的话题,而第三十个家庭教会我的是,疫情期间的家教生活远不止于传授知识,更是见证并参与一个个被病毒改变的人生故事。
窗台上,我养的多肉植物在雨后显得格外青翠,生命总是能找到生长的缝隙,即使在最坚硬的混凝土里,下周去见采恩时,我决定带一盆给他——不是作为奖励,而是作为提醒:有些生长很慢,但从未停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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