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年未沾刀叉,当西餐从习惯变成记忆
四年前的某个寻常周五傍晚,我坐在公司楼下那家意大利餐厅的靠窗位置,毫无仪式感地切开第七块惠灵顿牛排,侍应生照例送来一杯气泡水,杯壁凝结的水珠在暖黄灯光下闪烁如某种隐喻,那时我并不知道,这将是我此后四年里最后一次用刀叉进餐,疫情如一场没有预兆的舞台暗转,当灯光再度亮起时,整个世界已换了布景,西餐——这个曾经构成我都市生活基本节奏的饮食选项,竟在不知不觉中退出了我的生命舞台,直到某天整理手机相册时,那些牛排与意面的照片突然从指间滑过,才惊觉这段长达四年的味觉空白。
最初几个月,我像所有被困在水泥盒子里的都市人一样,把下厨当作抵抗虚无的行为艺术,中式炒锅在电磁炉上欢快舞蹈,生抽与老抽在调料架上站成整齐方阵,当第十次成功复刻外婆的红烧肉配方后,某种隐秘的骄傲开始在厨房里膨胀,直到某个深夜,冰箱冷藏室的蓝光中,那瓶过期两年的第戎芥末酱突然闯入视线,玻璃瓶身上凝结的水珠与记忆中的气泡水杯重叠,味蕾突然暴动——那些被居家暖昧消解的西餐记忆,原来从未真正离去。
刀叉在抽屉深处生出了时光的锈迹,曾经每周必去的法式小馆,店主改行做起了预制菜直播;常点的那家西班牙海鲜饭外卖,某天突然消失在平台列表里,连告别都没有留下,这些消失的坐标共同构成了奇特的认知失调:我们这代人曾如此自然地接纳了全球化味觉,却从未想过这种接纳如此脆弱,朋友群里有人提起"战斧牛排",对话框突然沉默——大家需要三分钟才想起那究竟是牛的哪个部位,西餐词汇正在我们的语言系统中缓慢降解,就像超市冷柜里渐渐减少的进口奶酪专区。
在第七次居家隔离时,我翻出积灰的《厨神的家常菜》,黄油在平底锅里融化的那个瞬间,某种跨越时空的感动突然击中了我,原来西餐的仪式感不在于白色餐巾与水晶杯,而在于黄油遇见洋葱时迸发的香气分子,在于打发奶油时手腕的微妙角度,当烤箱计时器"叮"的一声响起,整个房间弥漫着面包酵母的芬芳,我突然理解了中世纪欧洲主妇们守护面包窑的心情,这种跨越文化的烹饪共鸣,或许比任何米其林星级都更接近饮食的本质。
解封后第一次路过从前常去的牛排馆,发现招牌已换成重庆小面,玻璃窗内,几个年轻人正就着蒜泥白肉扒饭,油辣子的气息穿透口罩直冲鼻腔,这场景让我想起四年前同样的位置,西装革履的投行精英们摇晃红酒的模样,两种饮食文化在此完成了一次静默的交接仪式,没有冲突没有融合,只有自然而然的替代,中餐在这场味觉迁徙中展现出的强大韧性,恰似疫情期间小区团购群里那些自发生长的食物交换网络。
刀叉文化在东亚的传播史突然变得具象起来,父辈们第一次吃西餐时要偷偷观察别人如何握刀,我们这代人则把意大利面当作加班标配,而当全球化浪潮暂时退去,这些附着在餐具上的文化符号,终究抵不过一碗阳春面的原始召唤,朋友尝试在家做提拉米苏,发现马斯卡彭奶酪断货半年后,用豆腐与淡奶油调出了惊人相似的替代品——味觉记忆在物质匮乏中迸发出的创造力,或许才是饮食文化最动人的部分。
某个加班深夜,外卖软件给我推送了新开的 fusion 餐厅,照片里麻婆豆腐意面与黑松露小笼包并肩而立,像一场后疫情时代的饮食宣言,我突然意识到,四年未碰正统西餐的我们,或许正在见证某种饮食新纪元的萌芽,就像中世纪丝绸之路上的商队无意间播撒的香料种子,这场被迫的味觉隔离,反而催生出更富生命力的饮食变异,那些在居家期间诞生的"奶油辣椒炒肉""红酒炖牛腩",不正是一场静悄悄的美食革命吗?
上周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幸存的老牌西餐厅,经理认出我时眼睛一亮,随即黯然告知主厨已回西西里老家务农,当熟悉的餐前面包篮端上桌时,我发现自己下意识先掏出了手机——这个在疫情期间养成的"消毒动作",暴露出某些习惯一旦断裂就再难无缝衔接,切牛排时手腕的钝感,提醒着肌肉记忆也会随着时间风化,但这顿迟来四年的晚餐,却比记忆中任何一顿都更美味——不是因为它本身,而是因为它承载着我们对"寻常生活"的全部想象与等待。
刀叉与筷子在餐桌上投射出细长阴影,疫情教会我们的,或许不是选择某种饮食的绝对正确,而是珍惜每一次自由选择的权利,当服务生询问甜品要提拉米苏还是杨枝甘露时,我两种都要了——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,能同时拥有东西方甜品的烦恼,已是莫大的幸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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